东方快车谋杀案:复仇即正义?不妨多些想象力 | 思想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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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言:人们总讲善恶终有报,但复仇与正义能划等号吗?惩罚的原始动力来自于仇恨,但复仇之后,还剩下什么?除了实质正义外,有没有我们这个时代更亟需的公共判断标准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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列车要开了,剧透严重哦
壹:群星璀璨下的遗憾
又是一部复仇的电影,群星璀璨。
不太好意思说这是一部推理的片子。纵观《东方快车谋杀案》全片,不是抽丝剥茧的推断说理,而是竹筒倒豆子的和盘托出。真相不是浮出水面的,而是蹦出水面的。影片后段,大侦探波洛(原谅我习惯叫他侦探大萝卜)与玛丽夫人对质整个谋杀过程时,看不到以心理分析见长的大萝卜如何拨开层层迷雾,更多是到某个时点实在憋不住了的一泻千里。这是节奏。
再说剧情。影片讲述了一个发生在从伊斯坦布尔到巴黎的奢华列车——“东方快车”上的杀人案。死者雷切特是一个原名叫卡塞蒂的罪犯,曾犯下骇人听闻的绑架案,被害人一家四口因此事丧生。被捕后,卡塞蒂上下打点逃过了审判,改名换姓,逍遥度日。之后,在东方快车旅途中被害。
大萝卜正好在这趟车上,还住在死者的隔壁车厢。面对车上十二名乘客兼本案犯罪嫌疑人,大萝卜通过一系列盘问,发现这十二人都是凶手,他们因各种身份都与几年前的绑架案受害人有关,受召唤齐聚于此,展开复仇。
知道真相后的大萝卜倒没有眼泪留下来,但这个强迫症的老头面对一个两难的抉择,将这十二人交给警察,由司法审判,维护法律形式正义?还是保守秘密,为了实质正义容忍同态复仇?他选了后者。
比起推理的匮乏,影片对复仇主题诠释的纤弱苍白是更让人遗憾的地方。影片传达的,是千百年来对公平正义最原始的思考方式——追求实质正义。走的路子,亦是东西方源远流长的践行方式,英文名叫同态复仇,中文名大家很熟悉,叫替天行道。可是,导演怎么能够如此浅显明确呢?没有一丝犹豫的,斩钉截铁的告诉大家,复仇即正义,法律别出声。正如这个世界怎么可能像大萝卜所认为的非黑即白没有灰色地带呢?
人们总讲善恶终有报,但复仇与正义能划等号吗?惩罚的原始动力来自于仇恨,但复仇之后,还剩下什么?除了实质正义外,有没有我们这个时代更亟需的公共判断标准?
贰:善恶终有报,复仇即正义?
人类的复仇文明,大致经过了三个阶段:最早是血亲复仇,又称为无限复仇,时间和空间上具有无限性,直到将对方毁灭为止。冤冤相报何时了,于是发展为有限复仇,就是影片呈现的同态复仇。它讲究对等性,所谓“以眼还眼,以牙还牙”,在复仇的对象和时间上,不再无限追求,体现出一定的理性。
进入现代文明,进化为代偿复仇,即以金钱赔偿代替血债血还,可以说更克制,也可以说更物质。白花花的银子再多,也没有一剑在手快意恩仇来得痛快。这是今天的社会在以代偿复仇作为主流惩罚基础外,仍然存在同态复仇的原因之一。
但同态复仇需要解决的一个核心问题是:怎样才能衡量准确,使一个人所犯下的罪行,与他所遭受的处罚相匹配,尤其对于人身伤害的价值衡量。这个问题在影片中,具体化为如何衡量卡塞蒂与绑架案五条人命的关系。
从直接因果关系来看,只有阿姆斯特朗上校那三岁的女儿死于卡塞蒂之手;但随后的上校一家,以及受到牵连的保姆,他们的死亡结果均与卡塞蒂的绑架杀人行为有关联,只不过这种关联性插入了其他行为的作用力,比如上校妻子直接致死的原因是早产,保姆的直接致死原因是坠楼。这种多个行为共同作用导致的危害结果,刑法用一个专门术语来评价,叫间接因果关系(多因一果)。
不难想见,在间接因果关系的情况下,如果采取同态复仇,个体是很难准确衡量对仇家施以何等伤害,是谓“同态”或“对等”。故而我们在影片中看到,十二人的复仇团用了每人一刀的方式将卡塞蒂置于死地。你能说这十二刀与他当年犯下的罪行对等吗?从程度到数量上,都未必。
这就是私刑的弊端之一,个体——尤其与受害者有关的个体——难以承担对施暴者的客观的、整体的惩罚评价,进而罚当其罪。于是,以国家为代表的公权力逐渐垄断了惩罚的权力,并在施之处罚之前,通过权威笨重的体系予以评价,这就是我们熟悉的司法审判。
此外,国家将惩罚权从个体手中拿走,不仅基于每人一刀的粗放方式对罪犯无法实现罪责刑相等,更因为对于现代刑法乃至法律整体而言,刑罚的实施,除了惩罚意义之外,更有预防意义。换言之,惩罚不仅是报应,更是威慑。需要将惩罚依据、评价过程、惩罚结果公之于众,惩罚才有了教化的意义。
这么说来,复仇还真不是下点儿迷药捅一刀,正义女神就降临了这么简单。从微观的具体案件来看,在常见的多因一果情况下,个体复仇难以罚当其罪;从宏观的社会发展来看,在现代刑法体系中,个体复仇放逐了惩罚权的预防意义。
从这个意义来讲,很多朋友观影完毕留下的“正义也许会迟到,但永远不会缺席”的感叹,可能还不是那么回事,至少上述分析你可以看到,复仇到正义并非直达,中间隔了好几个中转站。
叁:复仇之后,还剩下些什么?
影片后段那宛若《最后的晚餐》的场景,是电影的高潮部分。众人在隧道口成排而坐,神色各异。亲手杀死雷切特,这十二人的内心就会得到安宁吗?东方快车搭载着这十二人在冰天雪地里继续呼啸前行,他们能享受这场复仇吗?
复仇这件事,最让人失落的一点在于,无论做到与否,那个人都回不来了。阿姆斯特朗一家,以及那名无辜的保姆,永远回不来了。这一点,刑法学者车浩分析得极为透彻:
“惩罚的原始动力来自于仇恨。仇恨扎根在遭受侵害个体身上,形成了无法排遣的痛苦。复仇,是生物进化中选择出来的,释放这种痛苦的本能方式。可是,就像人类一切本能,在达到高潮得以宣泄之后,接下来就会陷入无尽的空虚。当一种脱离了法秩序的私人惩罚的目的,只剩下报应的复仇时,也面临同样的命运。”
这就是过往诸多影片剧集中我们熟悉的配方,主角历经艰险,坚定果敢,却在大仇报了的那一刻,瞬间空洞和迷茫。
这让我想到另一部影片《荒野猎人》,同样一出法外复仇的大戏。同为复仇主题,《荒野猎人》在复仇原因、复仇实施、复仇对象上,都多了几分犹豫和絮絮叨叨,进而更耐人寻味。复仇对象菲茨杰拉德曾经被印第安人抓住的恐怖经历,杀死浩克前的穷尽解释和厉声呵斥,以及最终被格拉斯追上时的自我辩护……看上去很墨迹,但正是这种犹豫和絮叨,向我们展示了更为丰富且更为真实的人性——那在黑与白之外的,幽暗深处的本性。
于是,我想到另一个问题——卡塞蒂真的是个十恶不赦的人吗?如果一个人确实罪大恶极,一班人是否有权利剥夺它的生命?
肆:不妨多些想象力
我有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看法,我从来不认为有存在十恶不赦的人。你可以说他臭名昭著罪大恶极,但请不要斩钉截铁无从怀疑。按照马克思的观点,人都是社会性的,一个纯自然的个体,怎么可能打从娘胎的与生俱来的恶呢,那是自我成长及浸染于社会之中一系列因素共同化合的结果,这就是为什么很多犯罪,追根究底反应的是某个社会问题。
不妨多些想象力,顺着讨论下去。卡塞蒂为何要去绑架小女孩?为何拿到赎金还要杀人?或许你会说因为他就是一个绑架集团的头目。那为何会走上这条道路?他难道不知道犯罪之路没有鲜花和掌声吗?导演无意在此着墨太多,铁了心的把卡塞蒂的人设固化为从头到尾的恶人。但别忘了啊,这哥们在飞驰的列车上,在大雪纷飞的深夜里,双膝跪地祈主宽恕,他怎么可能毫无畏惧之心呢?
“天黑请闭眼”,在杀人游戏风靡的当下,人人心中都住了一位自认为洞察一切的法官。我们喜欢网络审判和全民法官,追求好坏之分黑白之别。于是,对一帮人设法干掉一个罪大恶极的人,我们会觉得终究实现了正义。但如果不满足于影片画面之呈现,多些想象力,就会看到,我们缺乏一种充满人性的,在下判断前存在犹豫和迟疑的公共判断标准。
可能有朋友憋不住了,能不能好好看电影,别整那么多想象力。但想象力在促进更加公正的公共话语上,扮演着精灵一般的角色。在《诗性正义:文学想象与公共生活》中,玛莎·努斯鲍姆以透彻的文字表明:文学,能够培育人们想象他者与去除偏见的能力,这种想象力对于培育人们同情他人与公正判断的能力举足轻重,正是这些畅想与同情的能力,最终锻造一种充满人性的公共判断的新标准,一种我们这个时代亟需的诗性正义。
回到影片视听上,还是有很多好看的地方。伊斯坦布尔的恢弘大气以及列车穿过的林海雪原,还有那狭小但奢华的车厢内,餐具、咖啡、丹麦卷,光影交错构成油画般质感的场景。如果需要给个观影理由,那便是,这是一部画面中新鲜出炉的土耳其大饼比推理本身好看的电影。
(完)
版权声明:本文首发于智合LawSchool(2017年11月28日),转载请联系兔子和智合LawSchool大主编分别取得授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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